《文盲》第二章_肺水肿

(壹)

从我出生,就没有见过爷爷。邻居们都说,我爷爷生前是个人物,个高,帅气,有威严。奇怪的是,我从未听父亲谈起过爷爷的过往。

有一天夜里,我睡在床上问母亲:“为什么我没见过爷爷呢?”

母亲说:“你爷爷走得早,76年就走了,所以你没有见过。”

“那我爷爷是怎么死的?”

“哎,被你五叔给气死的。”母亲一边叹气一边说道。

“气死?五叔为什么要气他?我们同学常说,被气死了,被气死了,可以从来不知道人真的会被气死啊!”

“不说了,不说了。快点睡觉吧,你别去问你爸,听到没?”母亲并不看我,埋着头说话。她将洗好的衣服叠成四四方方的形状,放入衣柜。

“为什么?”

“他会难受的。”母亲关上衣柜门,朝我坐过来,给我盖好被子,关上灯,就出去了。

我躺在床上,不再言语,只盯着慢慢失去光亮的日光灯,百思不得其解。冬天的窗外听不到任何鸟叫虫鸣,过分安静的夜晚反而让人无法入睡。

第二天,学校老师给全班同学布置了观看《三国演义》电视剧的任务,还要求写下几百字观后感,实在令人感到无趣。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中央电视台在黄金时段播出的《三国演义》确实做到了万人空巷,妇孺皆知。每天上学路,都能听高年级的同学谈论剧情,聊高兴了,就到竹林里“大战三百回合”;院门口的茶楼,大妈大爷们的话题从家长里短、婚丧嫁娶统一变成桃园结义和千里走单骑;就连平日少言寡语、正经严肃的父亲,也会因为偶尔片区停电无法看剧而怨声连连。

晚饭后,我同父亲坐在电视机前,静候《三国》。在不足八平米的客厅里,这台十来英寸的长虹彩色电视格外耀眼,为了省电,母亲关掉了家里所有的照明设备,只留下电视机的光亮,按她的说法,这样聚光,不容易走神。奶奶端着茶杯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一边吹着漂浮的茶叶,一边说:“孙子爱看,我们也跟着看。”

三国演义,第四十五集,三气周瑜

其实整个剧情,在我的脑海里已经越发模糊了。我既搞不清楚人物关系,也记不住名字称号,更听不懂晦涩古文。印象中,唯一难忘的画面就是蜀国丞相诸葛亮,在山林中惬意雅致、自如抚琴,气得病重的吴国都督周瑜吐血不止,郁郁而终,只留下“既生瑜!何生亮!”的绝唱。

原来,人真的可以被气死。

(贰)

那么母亲提到的或确有其事了。我默默转头看着父亲,他依然表情严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画面,电视画面反射的光线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一阵红一阵白,一身暗一阵明,极像一个川剧变脸演员,神秘而威严。只是我始终没能鼓起勇气向他询问爷爷的过往,只想第二天找奶奶问个明白。

冬天的乐山通常不会下雪,但风力大无比,狡猾的风像老鼠一样见缝就钻,在暖和的内体四散而开,拉低秋衣秋裤好容易才烘起来的平降温度。为了防止温度流失,我将衣领拉高,将书包背带拉紧,让它们紧紧贴合脖颈和后背;双手自然不能露在外面,于是放进大衣口袋并夹在身体两侧;步伐一定要轻快,但不能跑,避免抖动书包给寒风留下可乘之机。所以,冬天里上下学的我,总是一副偷偷摸摸、耸肩勾背的老头形象。

我依然记得,那天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父母忙于夜班着不了家,我嚼着奶奶炒的灯盏盏儿样式的蒜苗回锅肉,就着米饭,听她讲起爷爷的故事。

爷爷故乡是犍为县城的。

1949年,20岁的爷爷通过公招进入丝厂上班。半年后,经车间主任介绍认识了奶奶。第二年,爷爷奶奶就办了婚礼。同年底,大伯就出生了,厂里照顾给分了房,也就是现在这套。

“你爷爷个子高,有一米七多。虽然脾气比较臭,但是做事还利落,说一不二。你大、二、三伯,包括你爸,可都怕你爷爷怕得要死。唯独你五叔,皮,脸皮厚,赖得很。”奶奶一边说话,一边收拾碗筷。她将剩下的蒜苗回锅肉和青菜混在一起赶进小碗里,一只手指擦去碗边溢出的金灿灿的回锅肉的油,顺势放进嘴里吮吸,说:“嗯,这郫县豆瓣炒出来的味道就是香。”又说:“剩菜你爸他们下班回来饿了还能加个餐吧。”接着她端着垒好的碗筷转身向厨房走去。

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兴冲冲地从窗台上取下晒得干黄干黄的丝瓜瓤递给奶奶。她看了看我,仿佛懂了,于是打开水龙头一边洗碗,一边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

“我们家是运气好,我接连生了几个都是男娃。我们隔壁的张爷爷家,生的两个都是女,可把他们羡慕安逸了。要知道,生男娃是本事,我一生就生了五个,可不一般,厂里还给我发了表彰的。”我一脸疑惑地问道:“为什么生男孩是本事,生女孩就不是本事?”奶奶没有回答,她关上水龙头,在厨房的抹布上擦了擦手,又拿了另一张抹布递给我,朝房间努了努嘴,意思是让我去擦擦桌子。

我很快擦完桌子,将抹布重新挂回厨房。房间里,奶奶已经坐下来开始削苹果,我特别佩服奶奶削苹果的水平,虽然她年纪大,但眼特好,手也巧。总是能把苹果皮削得又薄又长,还不断条。右手的水果刀平稳锋利,左手的苹果匀速地旋转,只见一厘米宽的果皮缓慢降落,不一会儿就剥离出米黄的果肉。

“为什么生男孩是本事,生女孩就不是本事?”见奶奶没回答,我将问题又问了一遍。奶奶笑了笑,用刀切成一块一块的月牙状放进盘子,然后她啃了啃两头边角的果肉,说:“你快吃,你一边吃,我一边说,不然苹果黑了。”

我拿起一块苹果,递给奶奶,说:“奶奶,你吃这个。吃一个,我们一起吃。”奶奶笑着,推脱自己牙口不好,嚼不动。可我刚刚明明看见她在啃苹果核。尽管无法理解,但也只能接受。削过皮的苹果散发着淡淡果香,脆嫩脆嫩的,微微的甜和微微的酸像是以黄金比例混合一样,充满整个口腔。后槽牙挤压出新鲜的汁水发出脆爽的声响,腮帮子受得刺激,分泌出丰盈的口水,混着嚼烂的果肉吞下去,是清甜清甜的。

(叁)

奶奶见我吃起苹果,才继续说道,“俗话说,养儿防老。生儿子不仅是给家里续香火的,也是给长辈养老的,我爹说这么说的,你爷爷的爹也是这么说的,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而且,厂里领导也鼓励我们生,说国家提倡人多力量大,多生娃,多生男娃,好建设国家。我生完你爸那年,厂里领导还来家里看望,又给我发荣誉证书,又说每个月多发四斤粮票,你说光不光荣嘛。”说完,奶奶端起茶杯,吹开茶杯表面漂浮的茶叶,轻轻地抿了一口,又说:“你爷爷也高兴啊。”

“粮票是什么?”

“粮票就是买粮食用的票,现在不用了。以前买米,买面都要用粮票。每家每户都是一样多,按人头来算的。”

“那我们家这么多人,是不是粮票也多?”

“头几年,饭还够吃,后面就不行了。单位说不抽丝了,要改炼钢,把家家户户的锅锅碗碗全收走咯。家里也不做饭了,都去厂里食堂吃。”

“食堂饭菜可难吃了,我们学校食堂的伙食就不好吃。”

“那时候都是粗粮淡饭,倒不用嫌。只是全国都炼钢,没人种地、没人打谷子,吃了半年食堂就撑不住了。那年你老汉儿才2岁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经常半夜饿醒,哭着要吃的。家里连糠都多不出来。所以你老汉儿又黑又瘦,造孽得很,造孽得很哟。”

“那你们没东西吃怎么办?”

“你大伯比较聪明,他经常带着二伯去河边上逮点螃蟹、虾子什么的,运气好还能逮住黄鳝。两个娃儿醒事早,黄鳝都让给你老汉儿吃。然后你爷爷老家的亲戚,隔三差五进城时能给我们带点包谷面,才算勉勉强强挺过粮食关。”

奶奶举起茶杯,轻轻吹开漂浮在水面的茶叶末,喝了一大口。小声道:“家里没饿死人,不容易啊。”年少无知的我对生死并没有太多的概念,只记得当时仿佛听到奶奶轻轻地吸鼻,瞄见晶莹的泪珠溢出,慢慢滑向眼角,渗入一根根深邃的皱纹里,消失不见。奶奶不常哭,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眼里有泪。

“奶奶,您给我讲讲爷爷的故事吧。”

“你爷爷,他能有什么故事。咬卵匠一个。”

“他们都说,爷爷是被五叔给气死的。是真的吗?”我还是脱口而出,没想到这句话激怒了奶奶。

“他们,他们是哪个,哪个说的。”我能从奶奶的语气中听出着急与愤怒,瞬间的情绪变化让我不敢接话。老老实实听着奶奶把大院里几个已退休的爷爷奶奶都挨个问候了一遍,才缓和一些。

说完,奶奶大口大口地喝着茶,然后将茶杯重重地落在桌上。看着我惊愕的表情,奶奶开口说道:“你爷爷不是被你五叔气死的,别听那帮爱扯闲白的人胡说八道。”

“哦。”

“你爷爷是害了肺水肿,得病走的。”奶奶一边说,一边提起茶瓶往茶杯里掺水。滚烫的开水注入茶杯,裹着细碎的茶末翻滚,热气腾腾。奶奶端起茶杯举到嘴边,微微摇头吹散热气,可能还是太烫,杯到嘴边又放下,转向我说道:“那年粮食不紧张,我们刚刚好一点,单位也发粮票,也挣工资。”

(肆)

见我将最后一块苹果放进嘴里,奶奶便起身收拾盘子。我迅速夺过来,囫囵吞下苹果,着急地说:“我来收,我去洗。奶奶你接着讲啊。”我在厨房洗过盘子,迅速回到座位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奶奶,“好日子没过几天,你爷爷就出事了。”

“也不知道因为啥,好容易才有顿饱饭吃,厂里就又不开工了,天天开会,不抽丝,说是要消灭资本主义。还让我去加入他们一起开会。我书没读过,字也不认,我能批斗哪个嘛?我17岁进厂就学抽丝,这辈子也只会抽丝,对我来说,有丝抽就有粮票,有粮票几个娃才有饭吃。除了抽丝,我什么都不会,也不想参与。但厂里偏不让我抽丝,还说我思想有问题。我有什么问题,我只想几个娃儿有口饭吃!”奶奶说到这里,狠狠地拍了一下沙发扶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都是你爷爷替我解围,跟车间主任说我没文化,让他们别跟我计较。你爷爷会写字,不仅会写,还写得好。结果领导把厂里的大字报都交给他来写,这一写就写出事了。”奶奶再次端起茶杯,又放下,估计茶水还是太烫无从下口,只得用舌头润润嘴唇。

“什么是大字报?”

“大字报啊,大字报就是告状书,举报信。把你见不惯的人和事写出来,然后就有保卫科的人专门带队调查处理。比如地主、资本家,欺负老百姓的人,说领导坏话的人,贪污腐败的人。”

“这是好事啊。我们老师也鼓励我们大胆检举揭发不良风气。”

“哼!好事!”奶奶轻蔑一声,“刚开始的时候,有模有样,有规有矩。但说到底,厂头哪儿来那么多坏人,都是工人嘛,为养家糊口。烦就烦在,保卫科那几爷子,狗日的坏得很,仗势欺人,权力比车间主任还大。好几次,我们还在抽丝,进来二话不说就抓着人打,打完拖起就走,跟拖死猪儿样。人家是女娃儿哦,送回来已经人家半天脑壳给剃了。你爷爷经常说,干这些事的,生娃儿没屁眼儿,要遭报应的。”

“那爷爷怎么出事的。”我越听越起劲,追问到。

“你爷爷本来没参与任何行动,只是帮忙写字。车间主任喊写啥子,他就写啥子。车间主任说一句,他写一句。倒霉就倒霉在,有人看不惯车间主任,就写检举信举报他,第二天主任就被插上白板板,剃了头,保卫科还把他弄到厂门口站着,一站就是一整天,下雨也站,出太阳也站,还要被工人吐口水,走他旁边过就要吐,衣服裤子上都是口水口痰。”

“然后呢?”

“嘿,然后。就有狗日的装疯迷窍的老几,说你爷爷也是走狗。他凭什么是走狗,他不过是写了字。狗日的老几跑来屋头来逮他,把家头犄角旮旯都翻遍了。你老汉儿当年八岁,看到那些人凶神恶煞的来家里翻东西,砸东西,吓得哭。你五叔才一岁,我抱着他,看他们造。简直无法无天,狗日的,批疯发了!”

可能是口说太干,奶奶吹也没吹就喝了一大口茶,滚烫的茶水夹杂着茶末一起喝进去,糊了满嘴。于是起身打开窗户,对着阳台上的茉莉花盆栽可劲的呸呸呸,也不知道她是在呸茶末,还是在呸那些作恶的人。

(伍)

“第二天,邻居李爷爷才给我说。说你爷爷被酸碱厂的人接走了,去那边躲一躲。有人照顾吃喝,等过了风头再回来,喊我不要过问。”

“那段日子确实难熬,不像现在有公用电话。那时候厂里我走遍也找不到人,只能干着急。那段时间,你大伯、二伯都不读书了。他们的同学三天两头地就来找,说要领他们出去战斗。狗日的,斗啥子斗?一帮毛都没长全的小崽子,一天正事不做。我给他们讲了,爷爷没回来,哪个都不准出门,就给我在家待着。”

“好在,几个都还是听话。没乱跑。”说完,奶奶仿佛松了一口气,她又喝了一口茶。这次,她提前吹了吹茶末,没再糊嘴。

“那爷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躲了三个月才回来的,他跟厂里的几个人一起被接回来的。就是回来的时候,止不住的每天咳嗽,偶尔还咳血。”

我听到这里惊了,说:“那还不赶快送医院检查检查。”

“医院?医生护士每天都捆着绳子每天游街,能跑的都跑回乡下去了,哪里还有医生上班看病哦!最后是我们的老邻居,以前厂里卫生所的宋爷爷给检查的。人家以前是部队的卫生员,退伍后分来厂头的,最后检查出来是吸了过量的酸碱厂毒气,怀疑染的肺水肿……”

“为什么会得肺水肿?这是什么病?”

“我也搞不懂什么病,就是在酸碱厂躲的时候,天天睡厂房、库房。你想嘛,那堆放强酸强碱的库房,全是毒气,味道就难闻得要命。三大三个月哦!他们一起去的几个都遭害了肺水肿。”

说到这里,奶奶摇摇头,“哎,当时的条件先不说,我们确实也穷。但主要还是错过了治疗,把病拖严重了,一年比一年恼火。那时候,又要照顾老五,又要照顾爷爷,我就没时间去抽丝,家里条件也不好。最后就只能把你大伯送去煤矿上做工了。好在煤矿上不开会,不批斗,能正常挖煤,厂里包吃包住,每个月还能给我们寄点钱回来,日子才裹得起走。你大伯啊,14岁哦,好懂事哦,你晓不晓得。”

奶奶哭了,她的眼泪滴到沙发的布艺扶手上,可能是怕被我看见,她迅速地用手一抹,试图掩盖泪痕,但泪痕已浸入布艺,灰白色的绒布上一滴圆滚滚形状格外深沉,那痕迹渗入沙发,也渗入我心里,至今记忆犹新。一会儿,奶奶又用手心去擦拭另一只眼里的泪水。

我起身轻轻地走过去抱着她,贴着脸颊,感受岁月在她脸上刻画的粗糙皱痕和眼泪划过的余温。奶奶轻拍我的背,说:“都过了,都过了,日子慢慢就好起来了。”

“70年,你二伯入伍当兵。74年,你三伯也入伍当兵。部队里面吃得饱,穿得暖,还能家里寄鞋袜、衣服,你可晓得你老汉儿第一次穿军用胶鞋那要不完的样子,高兴昏了。所以啊,军人的家属最光荣,最光荣。”说到这里,奶奶又笑了,她的眼里泛着光亮。

“那爷爷是怎么死的?”

“76年吧。你爷爷的肺水肿越来越恼火。有一回,你五叔调皮,从学校逃课。老师来告状,你爷爷就要冲起来打他,他就跑,他一跑,爷爷追,结果就在这门口摔里一跤。”说着,奶奶用手指了指门口的石阶砍,“……之后就更凶了,天天咳血,最后,没熬过那个冬天……”

奶奶不再说话,默默地站起身,拎着茶瓶走进了厨房。

我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回忆着她今天的讲述,心里仿佛有了一些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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