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鸟课文,父亲和鸟课文原文

父亲和鸟课文,父亲和鸟课文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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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父亲决定把母亲送到疯人院去,之前他和我们商量了一个晚上,但做出决定的还是他,我们还小,不知道疯人院是一个什么地方,只是懵懂地听他一个人在说。那个晚上,家里停电了,饭桌上点着一支蜡烛,火苗一忽儿大一忽儿小,父亲投映在墙上的身影像一只大鸟,似乎还在扑闪着翅膀。父亲说话喜欢打手势,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动作夸张。我们不说话,面面相觑,最后父亲不耐烦了,说你们咋都不吱声,一个个都哑巴了!

蜡烛的火焰突然一晃,接着熄灭了。是风刮的,门开着,风刮进来,很大。在蜡烛熄灭的瞬间,我看见父亲似乎哆嗦了一下,也许他没打哆嗦,是蜡烛的火焰被风刮得一晃造成的错觉。父亲擦燃火柴,点上一根烟,之后才点上那根已燃烧了半截的蜡烛。那支蜡烛是白色的,因为搁久了的缘故,蜡烛布满了斑点,颜色黯然。那个晚上,因为点着蜡烛的关系,感觉就像在一个梦里。

母亲吃下药,这个时候已睡了。过去母亲睡觉从不打呼噜,但那天晚上她却不时发出呼噜声,那声音听上去不是很顺畅,好像有一根鱼刺卡在了喉咙里,吐不出,也吞咽不下。开春后,母亲病得越来越厉害,整天说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话,有一次,甚至还赤裸着身子往外跑。父亲见状,只好追出门去。母亲跑得很快,全然不顾自己赤着双脚。父亲一边跑一边喊,但他跑出没多远就气喘吁吁了,蹲在那里喘粗气。父亲蹲在那里,抱了头,居然跟个女人似的哭起来。

见我们不做声,父亲摆摆手,说都睡觉去!一个个都是八杠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孬种!

我们睡觉后,父亲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夜里醒来,我去撒尿,他还坐在那里喝酒。到第二天早晨,我们起来后,还看见他坐在那里。父亲一夜没睡,两眼通红地看着我们,半天才说,我也是没办法,你们不要怪我。

那天早晨,看上去母亲不像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起床后,她洗了脸,坐在镜子前梳头。等母亲梳洗完毕,父亲说,我们今天去石桥吃饭,吃你喜欢的包子。母亲扭过头来,笑了笑。父亲说,老汪家的水晶包子,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年吗?我们一起去吃过的。

那天早晨,母亲穿戴整洁,出门前还摸了摸我和妹妹的头,对我们说上学路上小心着点。走出家门,父亲有些犹豫了,他回头看了我们一眼,似乎有话要说,但他的嘴角只是动了动,没把话说出来。母亲说,走啊!我们吃包子去。

父亲说好!我们这就走。

到了石桥,父亲要了两笼水晶包子,母亲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还叫父亲要了一点醋。父亲看着母亲吃,不说话,只是在那里抽烟。吃罢水晶包子,父亲去结账,回来的时候却不见了母亲。父亲说,人呢?

老汪说,你们这是要去哪?

父亲说,你问那么多干嘛!我问你人呢!

老汪说,刚才还在啊!我哪知道人去哪了。

父亲从老汪的铺子里出来,满街寻找,他一边走,一边喊着母亲的名字。白花花的阳光下,父亲从石桥东走到石桥西,来来回回,走了不下十几趟,但他没看到我们的母亲。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上午,父亲垂头丧气,遇见认识的人就说,你们见到我媳妇了吗?如果遇到不认识的人,他就比划着,向人家描述母亲的样子,被他问到的人全都摇着头,说没看见。父亲口干舌燥,回到家时,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嘶哑了。他心里烦,看我们也不顺眼,似乎是我们把母亲弄丢了。

父亲说,去哪了?

父亲又说,去哪了?

我们大气不敢出,听他一个人在那里咕哝,反复地说着这句话。

父亲说,明天你们谁也别上学了,和我一起找你们的娘去。

我们不说话,父亲说,听见没有!

我们点点头。

春寒料峭,夜里我听见一只斑鸠在叫,咕咕,咕咕。

妹妹说,娘会去哪呢?

我说,我怎么知道。

妹妹说,去姥姥家了吧。

我说,睡觉。

听见斑鸠叫,妹妹说,是不是娘回来?

院子里很亮,风摇晃着树枝,初春的月亮看上去在瑟瑟发抖。父亲还没睡,他坐在那里,又喝酒了。我不记得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疯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突然疯了呢。我睡不着,妹妹也睡不着。月光照进屋子里,惨白的一小片。我看见的月亮就像一张苍白的脸,那是谁的脸呢。妹妹说,娘肯定去姥姥家了。妹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梦呓,我没有说话。父亲在石桥煤矿上班,是矿上的技术员。他不是一个粗俗的人,不像矿上的其他男人,说话带脏字。但自从母亲疯掉后,父亲喜欢上了喝酒,在家里衣着邋遢,除非去上班,才把自己收拾一番。过去父亲的头发每天都梳理得一丝不苟,脚上的皮鞋油光锃亮,几乎能照出人影来。

母亲在疯掉前曾去过矿上,回来后人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晚上,父亲下班回家,在吃饭的时候,说你跑矿上去干嘛!丢人现眼。

我怎么丢你的人了?母亲说,一副理亏的表情。

父亲摇摇头,说吃饭!

母亲抹了抹眼睛,好像哭了。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坐在饭桌的角落里,不敢出声。那是父亲第一次发脾气,看得出他的心情很坏。吃过饭,他点上一根烟,走出门去,很晚了才回家。

窗外的那只斑鸠还在咕咕、咕咕地叫。我睡不着,妹妹也睡不着,但我们谁也没说话。好像是在早晨,天下起了小雨。雨丝细细的,小小的雨滴落下来,不足以被听见。

我经常看到斑鸠,入春前还用父亲给我做的弹弓打下一只。但那只在黑夜里叫的斑鸠,我却没见过。我经常看见斑鸠,一般都是两只,那是一种非常机警的鸟。稍一有动静,它们就会拍翅飞走了,只留下一个影子。

2:在石桥,舅舅的名字总是和刘二胖子连在一起说。刘二胖子是石桥的混子,夏天的时候,你会看到他胸膛上的那只刺青老虎。舅舅和刘二胖是一对搭档,他们勾肩搭背,在石桥的大街上晃荡。舅舅很少来我们家,在母亲失踪后的第三天,他一脚踹开了我们家的院门。这次舅舅来势汹汹,是找父亲算账来了。

父亲刚下班回来,正坐在那里喝酒,见舅舅进门,他起身让座,说吃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喝点。

舅舅黑着一张脸,不说话。对这个内弟,父亲还是惧怕三分的,他掏出烟来,递过去。舅舅挥手打掉父亲递上去的烟,说你还有心情喝酒啊!我姐呢?我姐去哪了?

父亲的那只手没收回来,停在了半空。舅舅突然抓住父亲的手,身子一弯,另一只手抓了父亲的一条腿。父亲嚷着,脸都白了,你干嘛,有事你说事。舅舅不容父亲再说什么,拎起他,很轻松地走出门去。我们坐在那里没动,等舅舅走出门,只听咚一声响,之后是父亲的一声惨叫。舅舅五大三粗,一身书生气的父亲哪是他的对手。他不还手还好,他要是一旦还手,舅舅还不跟捏小鸡一样,把他捏碎。父亲呻吟着,说他的一条腿被摔断了。

舅舅说,你等着瞧!哪天老子非敲断你的一条腿!

你这个小白脸!舅舅又说,噗一声,吐出一口痰。白脸藏奸!你要是不把我姐找回来,我会要你狗命的!

妹妹说,舅舅今天怎么了?好凶啊!

父亲一瘸一拐地走进门,一只手擦着脸,看我们坐在那里,说都给我睡觉去!父亲擦过脸,坐下来,然后又起身,端了脸盆去洗脸。舅舅把那口痰吐在了父亲的脸上。父亲骂着人渣,洗了一遍脸,又洗一遍。父亲说,白养你们了,自己的老子被打,你们倒好,在一旁看我的热闹。

我们又听见了斑鸠咕咕的叫声,妹妹趴在窗台上朝外面看,说那不是斑鸠,是娘,她在叫我们呢。

我说,娘会这么叫我们吗?是斑鸠在叫。

妹妹说,你看!我看到一个人影。

那不是一个人影,是邻院大虎家的黑猫。黑猫不声不响,顺着墙头来回溜达。有时停下来,发出喵呜一声叫。

那只月光下的黑猫,如同一个幽灵。

它的眼睛是绿色的。

黑猫的眼睛为什么是绿色的呢?

妹妹说她害怕。

怕什么?怕那只猫?我说。其实,我也害怕。

大概是因为一夜没睡的缘故,早晨我们看见父亲脸色黯然,眼圈发黑。我想到了那只猫。

父亲已做好饭,桌子上搁着两碗面条。我们起来后,父亲说,你们吃饭后上学去。

父亲下的面条半生不熟。妹妹只吃了一口,就不吃了。父亲见状,发火了,说有面条吃就不错了,你想吃什么?

我说,面条不熟。

父亲说,凑合着吃吧。

过去都是母亲给父亲洗衣服,做饭伺候我们,母亲疯了后,他就自己洗衣服了。做饭做烦了,父亲就掏出钱来,打发我去买现成的,说想吃什么买什么。为了找到母亲,父亲甚至不再去矿上上班,他请了病假,早出晚归,四处打探母亲的消息。据最后见到母亲的李秃子说,那天他还同我们的母亲说过话,问她一个人去哪。他说当时我们的母亲看上去神智清醒,一点都不像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父亲说,她要是精神没问题,就不会离家出走了。

李秃子说,我看着很好啊,说话客气,哪像疯了的样子。

一个人疯不疯看外表是看不出来的。父亲说。他指了李秃子的光头,又说疯了是这里的问题!

李秃子说,不是你老婆这里出问题了,我看是你这里出问题了。

父亲说,放屁!

李秃子说,过去我可从没听见你骂人。

父亲说,我没时间和你啰嗦!

父亲要给舅舅一个交代,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交代,他必须找到我们的母亲。可每次回来,他都是一个人,坐在那里唉声叹气,闷头不语地抽烟。父亲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不再是过去那个衣冠整齐,头发梳得油亮的人了。不止如此,他的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动不动就对我们吹胡子瞪眼。父亲走在街上,经常被人指指点点,说这个张文毅,脑子坏掉了。父亲装作听不见,他必须尽快找到我们的母亲,因为舅舅给他规定了日期,要是他在那天找不到我们的母亲,舅舅真的会敲断他的一条腿。

一个人的时候,父亲会说,报应啊!这是报应啊!

父亲看着天,但天上什么也没有。父亲耷拉下头来,如同一只快要断气的鸭子。

过了两天,舅舅又来到我们家,父亲见势不妙,躲到床底下去了。他对我们说,你们的舅舅要是问我,就说我不在。

这次舅舅没有踹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来给我们吃,还送给妹妹一个漂亮的发卡。

舅舅说,你们那个爹啊!要不是看在你们娘的面子上,我早把他废了!

舅舅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在石桥的名声,用臭名昭著来形容最恰当不过了。

舅舅说,我姐真是命苦,咋嫁了张文毅这么个玩意儿!

舅舅走了好久,躲在床底下的父亲才钻出来,他担心舅舅杀回马枪,打发我出门去看看。

我说,舅舅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

父亲不放心,说你们那个舅舅简直就是个人渣!

舅舅走后的那天夜里,我们正睡着,突然听见门环在响。妹妹爬起来,迷迷瞪瞪地说,娘!是娘!我被妹妹吵醒,有点烦,说你发什么癔症?那不是娘,是鬼在敲门!

妹妹嘴巴咧了咧,哇地一声哭了。

听到妹妹哭,父亲大吼道,哭什么?哭丧啊!

妹妹的哭声戛然而止,夜马上变得安静了。其实,我也听见门环响了。但我没想到门环响会与母亲有关,也许是被风刮的。母亲不会深更半夜地回家。

下半夜,我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真的看到一个人影。那个人影好像是母亲,我刚要叫,那个人影却一闪不见了。

第二天,我们和过去一样,吃过饭去上学。去学校的路上,妹妹闭着嘴巴,一句话也不说。放学的时候,我没见着妹妹。一直到晚上,妹妹也没回家。

天黑后,父亲回来,一脸的失望。

他看看我,说小云呢?咋不见小云呢。

我说,不知道。

父亲说,她是你妹妹,你咋不知道!

我说,中午她就没回家。

父亲把眼一瞪,抬手要打我,他的巴掌犹豫了一下,没落在我脸上,然后无力地垂下了。我知道妹妹去哪了,她肯定去姥姥家了,但我没对父亲说。抽过一根烟,父亲说,小云八成去她姥姥家了,明天你去看看。

父亲看着天。

一朵白云停在天上。

父亲说,不管家里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要耽误学习!

4:我在水缸里看见了一张脸,那不是我的脸,那是母亲的脸。我拿瓢舀水,水晃了一下,母亲的脸便消失不见了。水缸里的水看上去深不可测,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我看见天落在水缸里,突然破碎了。我抬起头,天上飘着一朵一朵白云。

父亲在杀一只鸡。

那只鸡是饿死的。一只正下蛋的母鸡,还有三只,也是母鸡,饿得已奄奄一息。那只死掉的鸡已不会挣扎,它被父亲割开了喉咙,却没有血流出来。父亲用开水给死掉的鸡褪毛,他说,小云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那只鸡被开水烫过后,发出难闻的气味。我捂住嘴巴,不敢去看,含糊不清地对父亲说,一会舅舅送她回来。

父亲说,不要提那个人渣!

那只鸡的毛已被褪干净,赤条条的,父亲说他要把鸡煮了吃。父亲看着我,说人和鸡一样,赤条条地来,赤条条地去,最后还要被吃掉。所以说人活着没什么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那只鸡瘦骨嶙峋,头耷拉着,好像已死了很久了。

你不想吃吗?父亲说,我肚子里一点油水也没有了,再这样下去,我也会死掉的。

那个蹲在院子里给鸡开膛破肚的人不是我父亲,他是一个陌生人。

我盯着她的后背看。

他说,你舅舅来了正好,我给他煮鸡吃。

那只鸡被父亲剁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加了大料,下锅煮了。他坐在灶前抽烟,不时地抽一下鼻子。父亲掀开锅盖,一缕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我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涎水不由得下来了。父亲说,香吧?

我点点头。

父亲说,你舅舅这个人渣,他要是再对我动手,你可不要袖手旁观。

我点点头。

父亲说,我是你爹,而他只是你舅舅。谁近谁远,你可要分得清楚。

父亲正说着,舅舅来了,他没带小妹回来。舅舅的手中拎着一根辫子,很长,辫子的一头拖拉在地上。父亲看到那条辫子后,浑身一颤,脸马上白了。是那种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父亲嗫嚅着,嘴角抽搐了两下,说了什么,我没听见。

舅舅把那条女人的辫子扔在父亲的面前,说你认识吧?

父亲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很紧张,肌肉上下窜动,不停地一跳一跳。

舅舅说,下次你看到的就不是辫子了。

父亲说,你不要乱来啊。

舅舅说,下次你看到的是一只手,也许是一只脚。

舅舅嘿嘿地笑。

父亲说,你有气可以对我撒。

舅舅说,这个时候你还护着那个女人!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舅舅没有问我们母亲的下落,他抽了抽鼻子,说你煮的什么,这么香?

父亲说,鸡啊,给你做下酒菜的。

舅舅说,你当我是谁!一只鸡就想把我打发了。

我从没见过那么长的辫子,乌黑油亮,还散发着好闻的香味。舅舅一脚踩在那条辫子上,说把它扔进灶膛里烧掉!父亲犹疑着,看得出他有点舍不得,那么好看的一条辫子,换了谁都会舍不得烧掉。舅舅说,又不是叫你烧那个女人,你害怕什么?父亲伸过手,但他的那只手却不怎么听使唤。舅舅盯着父亲的那只手,说舍不得烧吧。父亲双手哆嗦,好像那根辫子是一条蛇。当他抖索着手,刚要去抓那根辫子时,舅舅的一只脚踩在了他的手上,然后狠狠碾了一下。父亲不说话,只是皱了眉头,等舅舅抬起脚,他才抓住那条辫子,然后塞进了灶膛里。灶膛发出刺啦一声响,火焰变大了。灶上的锅发出噗噗的声响。那只被煮的鸡,差不多已熟了,盖不住的香味飘出来。父亲脸上的表情一如灶膛里喷出的火焰,被痛苦地扭曲了。舅舅哈哈大笑,等他笑过之后,说你自己吃那只鸡吧!

蹲在灶前的父亲一屁股坐地上,他的手背上满是鲜血,指头上缠绕了一根头发。

舅舅转身朝院门走去,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说你的下场会很惨的!

还有酒吗?父亲突然对我说,给我拿酒来!

我站那里没动。

父亲说,几乎是在咆哮,你没听见!给我拿酒来!

我拿来一瓶酒。

父亲用牙咬掉酒瓶盖子,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喝了两口。他抻了一下脖子,又喝下两口。一瓶酒被他很快喝光了。他晃了一下身子,看着我,说过来,你也喝!不喝就别想吃鸡肉。

说完那话,咣当一声,父亲倒在地上,眼睛还在看着我。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渗出来,慢慢地凝结成一颗泪珠,越来越大,最后因为不堪负重,砰然掉在了地上。父亲扭动了身子,朝那把杀鸡用的刀子爬过去。等他抓住刀把,双手撑地想站起来,但试了几次,他都没能站起来。父亲再次倒在地上,绝望地看着我。

我终于看到了那只在夜里咕咕叫的斑鸠。

那只斑鸠停在院墙外的杨树上,一动不动,远远看去如同一片未凋落的树叶。父亲趴在地上,身子扭曲,就像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蛇。我茫然,不知所措。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痛苦地抽搐,嘴巴发出濒临死亡时的喘息声。

再去看那只斑鸠时,它已飞走了,伸向天空的树梢微微晃动着,如一根根手指头,戳一下那天,又戳一下。天很蓝,蓝得好像要滴下水来。

5:我见过那个留着一条长辫子的女人,那条水做的辫子,如果在阳光下看,你会看到水的波光。其实,她不是一个女人,在当时她还是一个姑娘。再次见到她,是在她的辫子被舅舅剪掉后,那时的她看上去好像突然老了十岁。即使那样,她也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哪里好看呢,我觉得她的眼睛好看。在那双眼睛的深处,你会看到一闪一闪的波光,就像阳光下的春水,荡漾着。只看一眼,你就会有种被打湿的感觉。

那个姑娘在矿医院上班,从事护士工作。我记得她曾给我打过针,她打针的时候,不像其他的护士,拿棉球给你擦一下屁股,然后就扎针。她给我打针,总是先安慰我,说阿姨打针不疼的,你不要怕。然后轻轻地揉揉我的屁股,一边还和陪我来看病的父亲说话。在家里不苟言笑的父亲,在那个女人面前却谈笑自然。我曾摸过她的那条水做的辫子,一直记得触摸后的那种感觉。

妹妹也见过她的辫子,回家后嚷着也要把自己的头发留长。但不等她把头发留长,母亲就拿起剪子,咔嚓一声,把她的头发剪掉了。被剪短了头发的妹妹,跟个假小子一样。

母亲说,小孩子家,留那么长的头发,谁给你梳理?

妹妹哭红了眼睛。

以后等你长大了再留辫子好了。父亲说,眼里闪过一丝柔和的光亮。

是在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姑娘叫彤。

那个叫彤的姑娘,用许多年后父亲的话说,她是一个冰洁玉清的女人。那个叫彤的女人,个子不高,长得白白净净。舅舅剪掉了彤的辫子,又叫父亲烧了,实在是可惜了。事后,我做梦,经常梦见一条辫子,乌黑、油亮,水做的一般。因此我的梦也变得潮湿了。对梦里发生的事,我不曾对别人说过。

母亲回家后,也留起了辫子,但她的辫子却不是水做的。母亲的发质不是很好,有点黄,而且干枯,缺少光泽。

母亲是在一天早晨回到家的,和她一起回家的还有我们的舅舅。母亲穿戴得干干净净,不像是一个疯子。倒是我们的父亲,胡子拉茬,说话颠三倒四,见了我们的母亲,又是哭又是笑。

舅舅拽了我们父亲的耳朵,说张文毅,我把我姐找回来了。

父亲龇牙咧嘴,一只手去揉眼睛。似乎是他不相信这是真的。

舅舅说,你给我记好了,以后你再想三相四,我就把你给骟了,叫你再也做不成男人。

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不是我们的父亲,他反应迟钝,听舅舅那么说,好半天才点了点头。母亲把我和妹妹揽在怀里,摸摸我的脸,又摸摸妹妹的耳朵。回家之后,母亲的病不治而愈,她又和过去一样,伺候我们吃喝,但我们发现,她开始喜欢打扮自己了,而且留起了头发。母亲把头发绾成一个高高的发髻,还别了一个发簪,看上去倒也漂亮。也许,在这之前母亲根本没有疯。我们村就有一个疯子,疯起来的时候见谁打谁,几次送洪山医院治疗都不见好转,最后死掉了。

我们的父亲邋里邋遢,不像过去,上班前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梳理头发,然后把鞋擦得光可鉴人。下班后,父亲很少说话,吃饭的时候,他会倒上一杯酒,喝干了,再倒上。

我不记得是在哪一天了,我们放学回来,妹妹大叫,说你看!

母亲把头发放开,扎了一条辫子,很长,只是不像彤的辫子,跟水做的一般,闪着光亮。

妹妹嚷着说她也要留辫子。

母亲说,小孩子家留什么辫子。

父亲下班后,也看到了母亲的辫子,他看了后,先是一怔,接着打了个哆嗦,一张脸变得煞白,一点血色也没有。父亲坐下吃饭,那天晚上,他喝醉了,折腾了一夜。第二天,父亲开始发烧,都五月天了,盖着被子还打哆嗦。

母亲找来一辆独轮车,吩咐我们,一起把父亲抬到了车上。

我们去的是矿上的医院,进了医院的大门,母亲把父亲搀下车来,然后背起他,直奔门诊而去。我没想到母亲的力气会那么大,她背着我们的父亲,快步如飞。

在矿医院我们没见到那个叫彤的护士,给父亲打针的是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人,她说话的声音很大,等针扎进父亲的屁股,我看见他咧了一下嘴巴。彤打针不这样,她总是先轻轻地揉揉你的屁股,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就打完针了。

父亲在矿医院住了三天,我们没见到那个叫彤的女人。

6 :父亲病得是越来越厉害了,他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笑,特别是在看到母亲的那条辫子后,他会一脸恐惧的表情。母亲和我们商量,要不要把我们的父亲送到洪山医院。我们知道那是一所精神病医院。但我们的舅舅不同意,说送那个地方,没病的人也会得病的。

母亲唉声叹气,说那我该怎么办?

舅舅说,你不要担心,慢慢就会好的。

父亲虽然举止异常,但对我们,却不再像过去那样粗暴了。他不悲不喜,看我们视若无物,经常一个人发愣。

他这是自作自受!每每提及我们的父亲,舅舅总是这样说。他说多了,我们的母亲就皱了眉头,不快地说,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嘛!

舅舅说,是我多嘴,以后我不会再说了。

看到母亲的辫子,舅舅说,你把辫子剪掉吧。

母亲一愣,说你要我剪掉?

舅舅说,剪掉吧,免得张文毅看了受刺激。

母亲真的剪掉了她的辫子,头发又变成了过去的短发。也许是看惯了母亲的长辫子,她突然剪掉,居然感觉有点不适应。妹妹说要留着那条辫子,但母亲不同意,她把那条辫子卖了。为此妹妹哭了一下午,眼睛都哭红了,像两个水蜜桃。那个下午,我又一次看见了那只斑鸠。斑鸠一般都是成双的,另一只被我用弹弓打死了。

:已发内刊《沂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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