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于肉的渴望,是童年记忆底板上永远也不会褪色的画面。
那个时候,我们会背诵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当我们回首往事时,不因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懊恼,因为我们的一生都献给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了"。
有个同学写作文,这样说:“吃肉对于我们,每年只有一次。当我们回首一年的时候,假若过年没有吃长一顿猪肉,我们会十分懊恼的。因为我们的一年都献给为等待这一顿猪肉的壮丽事业了"。
老师把这个同学的作文在班上念了一遍,大家都认为这个同学的作文写得好。但是老师说这个同学的作文透露出了资产阶级思想,透露出了农村孩子没有雄心壮志的狭隘个人主义观念,透露出了贪图享乐的封建主义思想。
因为童年时代,每年只有一次吃肉的机会,就是大年三十上午。然后漫长的一年,就是等待过年等待吃肉。
为了弥补对于肉的渴望,我们就在墙洞里掏麻雀,拔下毛烧麻雀吃。我们就捉青蛙,剥了皮用麻叶裹了,点火烧青蛙吃。当我们嘴里嚼着麻雀和青蛙的时候,我们就是世界世界最幸福的人。假若那个时候有中央电视台采访我们,我们会说最幸福的就是每天下午掏来十只麻雀,捉来十只青蛙。
而最为动心的是,在学校附近的河流里捉鱼。童年时经常逃学的,就是为了捉鱼吃。找到一根铁丝,做了鱼鞭,沿着河流打鱼。一个下午,运气好能打来一斤多小鱼。找来柴火,在河滩上烧鱼吃,成为童年记忆里金色的部分。
记得是个秋天,因为逃学捉鱼烧鱼被发现了,晚上被母亲狠狠训斥了一顿。但是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也是无怨无悔,毕竟吃了那么多小鱼,就是被训斥的时候,嘴里还留着小鱼烧焦的香味。
晚上村子里放电影,是《地雷战》还是《地道战》,已经忘记了,但是放映的《新闻简报》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毛主席接见谁,林副主席接见谁,周总理接见谁,,都是通过《新闻简报》告诉村子里每一个人的。电影从来不保密,地富反坏又和贫下中农一样,都在银幕上看见北京和毛主席。
烧吃小鱼那个晚上,《新闻简报》是一场杂技,名字叫《杂技英豪》。周总理和柬埔寨王国国王西哈努克国王都在看杂技。西哈努克穿着西服,里边是一个白衬衫。村子里的人第一次看见银幕上的国王穿西服,都很惊奇。一个老太太说:国王穿的衣服只有两个扣子,扣不住胸口,国王不冷啊?西哈努克身边的皇后,穿一身洁白的轻柔的衣服,村子里的女人们都说:这个皇后穿的衣服太白了,咋干活?弄脏了,咋洗干净?
还有那个宾努亲王,下巴颏经常在肩膀上点来点去。村子里人都说:这个人头一点一点的,还当亲王呢?有个上过高中的人说:别看人家头一点一点的,每天都能吃顿肉,都能吃上油条。我们头不点,一年到头喝红薯糊汤。
银幕上忽然出现一个玩杂技的,拿着钓鱼钩走到了西哈努克国王跟前,轻轻一挥,举起鱼竿,竟然在西哈努克身旁钓出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看杂技的人们都鼓起掌来,西哈努克国王站起身,双手合十之后,也鼓起掌来。
看电影的孩子们,齐声大叫起来:鱼,鱼,鱼。大鱼,大鱼,大鱼。
红翅膀的鱼。
圆嘴的鱼。
我们的河里没有这样大的鱼。
《杂技英豪》一会儿放映完了,孩子们也不知道银幕上的大鱼哪里去了。《地雷战》放映了几十遍,里面几个鬼子,几个伪军,几个翻译,孩子们熟悉的都能数出来。孩子们就离开了放电影的稻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想起《杂技英豪》里的那条大鱼。
“那条大鱼,你们说是谁的”?
“是周总理的”。
“离西哈努克国王很近,是西哈努克国王的”。
“那条鱼有一斤多,能做两碗鱼汤,周总理和西哈努克国王一人一碗”。
“里边放点芝麻油”。
“咋放一点芝麻油,恐怕要放一勺子呢”?
我们都馋得砸吧着嘴巴,用舌头舔嘴唇。似乎我们只要一伸脖子,就能够到那条鱼。我们耸耸鼻子,似乎能闻到鱼汤的香味。
一个大孩子说:“反正不是我们的”。
一群孩子十分失望,其中一个说:“我们的河里要是有这样大的鱼多好,每天抓一条,在河滩上烧烧吃,那有多香啊”!
大孩子说:“我们河里要有这样大的鱼,肯定被那个玩杂技的钓出来,拿到北京给西哈努克国王了”。
村子里的孩子们,那一夜枕着梦想入睡:假若每天都能吃那条大鱼多好啊!每天不能吃一条,一个月吃一条也很好啊!甚至半年吃一条也不错啊!
那个夜晚之后,我们很多孩子都写了作文,说假若我们的河里有那么大的鱼,我们会向《挑担茶叶上北京》里的湖南人一样,把那条鱼放进水桶里,活着送到北京,让毛主席吃。毛主席不吃,才能让周总理吃,周总理不吃,才能让西哈努克国王吃。
人是回忆的动物。忽然想起了那条童年的鱼肉之梦。写出来的时候,眼睛有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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