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谋生，我想生活”――读《王尔德童话》有感

【启】

我走累了。

我寻一干净舒适处坐下休息。

我抬眸看见多少人在匆忙赶路，步履不停，行色匆匆。

我欲起身随大众奔波逐流，但冥冥之中，有人往我怀里塞了，不知为何物，沉重得无法托起。我低头一瞥――哦，是《王尔德童话》。明明只是薄薄的一册，只有九篇，少的可怜，却不知为何如此沉重。

童话？嘁，现在谁还会沉醉那王子公主的爱情故事？

我下意识要扬手随意丢弃，那人附在我耳畔悄声道：“小时候要读安徒生的童话，长大后要读王尔德的童话。”

长大？我长大了吗？我不知道。我好奇那“长大后的童话”是何种模样，摩挲光滑细腻的封面，我急切而痴迷地追寻。

王尔德，那个留着中分长发，精致衣着的男人；那个如平常人模样，目光深邃而忧郁的男人。他的目光流转着、流转着，流进我紧掩着的心扉的缝隙。

他说：“真正的美是令人忧伤的。”

我以为他用童话写悲剧，惹得人为之叹、为之泣。再读，我发现他以童话写诗，一首生活的长诗，悲凄的，华美的。

我喜我悲，我嗔我痴，我嘲笑我心伤。指尖不由缓缓翻动泛黄的纸页，应和一声声凄美的颂歌：那是铅心乍然破碎的声音，那是夜莺动情歌唱的声音，那是大海无尽哀嚎的声音。

猝不及防，跌进熊熊燃烧的火炉，寻见无法融化的铅心。纵然铅心滚烫，却怎么也捂不热冰冷的人心。

猝不及防，瞥见一只可爱的夜莺，永远沉睡在玫瑰树下。她没有看见那朵红玫瑰，开得那样灿烂。

猝不及防，跃入大海的宽广浪潮，渔夫怀抱已死的小美人鱼。身边的灵魂奋力叫嚣，但他无动于衷，任凭大海吞没。

猝不及防，那个叫王尔德的男人，让悲剧不觉流进我心底的罅隙，也用童话教会我如何生活。

仰望星空――快乐王子

一只天真烂漫的小燕子，在迁徙途中爱上了一株风情万种的芦苇，他痴迷地对其求爱，最后洒脱率性地离去。后来啊，小燕子遇见了快乐王子，快乐王子遇见了小燕子。与其说是彼此遇见，不如说是相互陪伴，相互救赎。

快乐王子，何许人也？他是矗立于高城上空的一座雕像，一身纯金，蓝宝石的双眼，剑柄上镶嵌着一颗很大的红宝石。人们无不夸赞，因为他是人们心中最华丽美好的天使形象。

可外表华丽，物质丰盈的他流泪了。那是痛苦的泪，无助的泪，羞愧的泪，忏悔的泪――他哀求小燕子充当信使，将他的红宝石取下送给贫苦的女裁缝。她辛勤劳作却身无分文，孩子发烧却无可奈何。她日夜为王后最漂亮的女傧相赶制新衣，此时那女傧相正笙歌曼舞，奢靡无度，责怪裁缝懒惰无能。你看，我生来美丽富贵，你生来粗鄙卑微；我是王后最漂亮的女傧相，你只是低贱难看的女裁缝；我能享用锦缎丝绸，你只配为我在华服上绣满热情花。我就是比你优等比你高贵。

分明是同一片天空下生活的人们，世界却是待其如此不公呵。快乐王子是善良的悲悯的，他为社会阶级差异的悲哀而流泪，他更是为此奉献了所有，最后却落得个残破狼狈的模样。人们也因此不再需要他，于是纷纷唾弃迫害毁灭，这真真是世态炎凉。

活着一生幸福无忧，死后满眼痛苦哀愁；满身富贵时赞誉不断，褪去华丽后恶意满满。

“快乐王子，快乐王子。”我不断地喃喃他的名字。

王子王子，你快乐吗？我想是的。你亲手剥开安逸的束缚，给贫苦的人们带来生的希望，活的快乐。你用你蓝宝石的双眼给予潦倒失意的作家创作的动力，帮助卖火柴的小女孩免遭皮肉之苦，你用你一身的纯金让穷人有食可吃，有衣可穿。所以你应该，是快乐的吧。

王子王子，你不快乐吗？我想是的。恍若由九霄云天跌入万丈深渊。生前的你居于无忧宫，不知忧愁为何物。死后的你立于高城上空，众生模样尽收眼底――市长妄自尊大，市民虚伪冷漠，议员巧言令色，作家潦倒失意，富人寻欢作乐，穷人食不果腹。过去的你肆意欢乐，被自己的小小世界似蚕吐丝作茧一般，一圈圈一层层或紧或松地环绕着包裹着，你天真地以为世界本就如此，安逸地度过此生。既幸福，又无知。现在的你亲手捅破这个谎言，发现自己被曾经所处的小小世界蒙蔽又欺骗。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太过庞大、太过沉重，压得你透不过气来。你不敢相信，不愿接受。曾经的你被人们称为快乐王子，你毫不怀疑地接受全部赞誉。而今的你见满目疮痍，见实与虚，富与贫，美与丑，深感悲凉无助、痛苦迷惘，想要拯救，却最终被世人所厌恶所唾弃所伤害。

你的铅心碎成两半，是天太冷了吗？不是啊，是人心太冷了啊。

你的铅心无法熔化，是心太坚硬了吗？不是啊，是你在控诉这世间的种种不公啊。

快乐王子？我不禁冷笑，这无疑就是个悲剧。

我极力追溯这悲剧的源头，似乎就是那层厚厚的“蚕茧”。或许我们也会被自己的“蚕茧”重重包裹，安逸地囚于一方天地，安逸地消逝于“蚕茧”之中。

我又细细想来，井底之蛙可能会拼命跃出深井，蚕在茧中也许会奋力破茧成蝶。因为深井永远只是深井，蚕茧永远只是蚕茧。冲破囚笼的那一刻，一定会震撼世界的真实模样。震撼的表现形式，或惊喜或恐惧，或兴奋或迷惘，但绝不会是自得于原来的那一方小小天地。

从小到大，长辈们便向我悉心教导，时常念叨：“做好人，有好报。”可如今我犹豫了，怀疑了，糊涂了。我是个乐天派，这究竟不是我愿接受的结局――就像一条直行的道路，我一眼便望到路的远方，路上布满荆棘，走过去太痛，我不要；我还一眼望到了路的尽头，那是个污秽可怖的地方，我不要。我索性停下脚步，席地而坐，苦苦思索。王尔德究竟写下了什么？众生、王子和一只小燕子。后两者力量微薄，终抵不过世界。

他们是失败的。

他们是伟大的。

于满天漆黑灰暗中点亮有且仅有的一盏明灯，渺小微弱，不足以照耀整个世界，但足以震撼我心。

于遍地污浊丑恶中流露为数不多的一份真情，稀缺微薄，不足以涤荡整个世界，但足以感动我心。

“我们都在阴沟里，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歌颂信仰――夜莺与玫瑰

一位青年在花园里嚎啕大哭，只为一朵红玫瑰，只为同心爱的女孩跳舞。

青年无奈又无助：“我读过所有圣贤的书，洞悉所有哲学和深奥，但就缺一朵红玫瑰，我的生活就毁了。”我发觉青年是那样的极端，他为爱疯狂。

后来，青年怀着炽热的爱，持着希望的红玫瑰，奔向女孩表白。可女孩却道：“我怕这花跟我的衣服配不上，而且，内侍大臣的侄儿送给我一些真正的珠宝，谁都知道珠宝比花贵多了。”青年由兴奋转为气愤，他大骂女孩，鄙夷爱情：“爱情这东西多蠢哪！”

我不禁冷笑，这竟是一个屠龙少年变成龙的故事。女孩拜金浅薄，她先是想要一朵红玫瑰，再是自得于内侍大臣侄儿送的珠宝。我仔细寻找全篇童话对这位贵人的描述，呜呼哀哉，竟然只有珠宝、鞋上的银扣子和内侍大臣侄儿的身份，女孩没有半字提及他的品行谈吐相貌。

可我能批判她的无趣吗？我不能，因为这也许便是这样一类人的生活方式――很自然地联想到《傲慢与偏见》中的夏洛特与克里斯。这位先生无知又无趣，平庸且可笑。夏洛特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婚姻？我曾透过薄薄的书页，万分不解地问她。我看她凄然一笑，嘲讽又无奈：“我的青春即将逝去，若我再不主动选择婚姻，会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嗤笑着‘老处女’？而克里斯先生将会继承大笔遗产，他会保我后半生吃饱穿暖、富贵无虞，与他结婚，无疑就是众多不幸中的万幸。”

多少人在物质与精神的岔路口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物质；多少人在网络上振臂高呼、义正言辞：“宁愿在豪车里哭，也不愿在自行车上笑”。而青年为之疯狂的爱情，也不过只是王子举办的一场舞会罢了。别人如何，我无法评论，毕竟那是他们所选择的生活的方式。可我也无法完全认同，我只是为这样的所谓的“爱情”而悲哀。

“那学生一把将红玫瑰扔到街上，掉进了路旁的水沟里，让马车轮碾了过去。”

没人知道，那是夜莺流尽鲜血、整夜歌唱才开出的红玫瑰。夜莺是忠实的浪漫的，她无比相信爱情，坚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信仰，甚至甘愿奉献生命，成就红玫瑰的绽放，然而终究没有做成他人嫁衣。我执着地探究夜莺的死是否值得，又是一个我不愿接受的悲剧结局。

“能为一朵红玫瑰寻死觅活的人，必然也能冷淡地将红玫瑰抛弃――可夜莺不懂，如同它不懂复杂的人心。”

似乎从逻辑理性的角度来看，夜莺的死根本不值得。夜莺为红玫瑰的绽放而死，红玫瑰没有促成青年所爱，最后被弃之阴沟。夜莺从始至终就是个一厢情愿、付出最多、毫无结果的小可怜罢了。她带来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倒还教会了青年仇视爱情。

又似乎从精神感性的角度来看，夜莺的死也许值得。你看，绿蜥蜴是高傲自负的，蝴蝶是随波逐流的，雏菊是趋炎附势的。它们对青年为一朵红玫瑰大哭，冷嘲热讽，乐不可支。我嘲笑你、奚落你，因为我不理解你、没看透你――绿蜥蜴、蝴蝶、雏菊不正像我们生活中那些理性的、现实的，甚至是对所有美好感情麻木的人吗？

“就为一朵红玫瑰！”它们震惊地高呼又讥讽，包括我也曾不解。可夜莺不一样，她同情青年的急切与无助，她为这样忠实的恋人感动。夜莺不是为红玫瑰而死，而是为信仰而死。王尔德就是以悲剧的形式，唤醒人们对爱、对信仰的感知与认识――

夜莺的死，青年不知道，是悲剧；夜莺的死，我知道，那就不是悲剧。

尝试做一个细腻的人，尝试用慧眼寻见生活的小美好，并尝试在其中收获满满感动。

摆脱诱惑――渔夫与灵魂

一个年轻的渔夫在打渔时遇见了一条小美人鱼，对她一见钟情。但美人鱼拒绝了渔夫的告白，因为海中人没有灵魂，只有渔夫送走灵魂，他们才能相爱。

已陷入爱情无法自拔的渔夫，决心放弃自己的灵魂。不过，被主人抛弃的灵魂可就不乐意了。灵魂一年一度来到海边，呼唤主人――第一年，灵魂带来了智慧，渔夫不为所动：“爱比智慧更好。”第二年，灵魂带来了财富，渔夫仍然拒绝：“爱比财富更好。”第三年，灵魂什么也没有带，只是向渔夫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个戴着面纱、赤足跳舞的美丽少女。渔夫犹豫了，动心了，他想到小美人鱼没有脚，便答应灵魂去看一下，然后马上回到爱人身边。灵魂进入渔夫的身体后，干尽坏事。当渔夫无比悔恨地回到海边时，美人鱼早已不见。两年后，小美人鱼死去了，渔夫怀抱已死的小美人鱼，不顾灵魂苦苦哀求，任凭大海吞没。

“摆脱诱惑的唯一方法就是向它屈服。”

王尔德的这句话，我本是自嘲似的认同。毕竟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可能抛弃自己的灵魂，却同样会被灵魂诱惑；毕竟只有屈服于诱惑后，才结束了被诱惑纠缠的痛苦。

后来愈发觉得这话不对――我若屈服于诱惑，为了游戏一时的快乐而放下作业，第二天的作业本上无疑会是万紫千红；渔夫屈服于诱惑，违背初心，最后为之殉情。我和渔夫，是摆脱了诱惑吗？呵，反倒是被诱惑控制了呢。

不知是谁曾深信不疑、万分笃定地对我说过：“做人要狠。”当时我的眼神，定是怀疑又惊愕。然后他继续道：“不是对别人狠，那是自私。要对自己狠。”

现在想来，十分明了，的确如此。或许我们选定了一条心仪的道路，就该狠狠地走下去，狠狠地欣赏沿途的美景，绝不留恋那条未选择的路，心无旁骛。

【终】

不是每个人，都有幸福结局。

曾几何时，那个最初忧郁得让人心怜的男人令我厌烦不满。一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颓丧萎靡地写下一篇篇悲剧童话。见我因结局破碎嗟叹时，他却嘴角勾起一抹不羁又得意的微笑，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心生来就是要碎的。”

反观那些王子公主历经重重磨难，最后“过上幸福生活”的童话，倒真是对我这样的读者友好了许多。可王尔德偏不，他的笔风是优雅唯美的，而他干净利落地一把扯下美好生活的遮羞布，对我大吼着，掷地有声：结局不一定是皆大欢喜的，生活也是残酷现实的，不要留恋那梦幻似的美好，那些都是假象。而我何时变成了快乐王子，被理想化结局的“蚕茧”裹挟了呢？

“皆大欢喜乏善可陈，结局悲切才百世流芳。”

王尔德能篡改故事结局吗？即便是作者，也无可奈何。不再华丽的快乐王子，终究会被虚伪冷漠的世人抛弃；青年和女孩的对爱情的理解，终究无法使有情人终成眷属；渔夫终究会欲求不满，随灵魂上岸。王尔德终究无法改变故事结局，正如他无法控制人心的复杂。

记得毕淑敏曾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不是因为在象牙塔中，才说出我爱世界这样的话，而是知道外面的黑、脏、丑陋之后，还要说出这样的话。”

王尔德或许并不悲观，反倒勇敢。他勇敢地撕碎华丽包裹的外衣，直射那复杂的人心。王尔德是浪漫的，别人歌颂美好，他为凄美流泪。王尔德是傲然脱俗的，他不屑流于世俗的滚滚洪波，独自歌颂真正的美、永恒的爱。王尔德更是诚实的，感谢他没有说着弥天大谎，冠冕堂皇地包装生活的美好，而是以一种近乎悲戚的方式，噙着满眶热泪，对我吐露最真诚的心声：看清生活的本质，但一定一定，还要热爱生活。

多少人还在匆忙赶路，他们寻求谋生的方式。

我坐下来，不观望，我追求生活的方式。

“我不想谋生，我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