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我的父亲甜甜的

□俞明辉

今年杭州的雪来得比以往都早,才是阳历十一月,天空竟悠悠扬扬飘起了雪花,鹅毛样一片一片洒落下来,整个天地都是白茫茫的。每次父亲看到这样的雪景,就会欢喜的说,这雪白白的,多像白糖啊。可惜父亲看不到这场早雪了,他在三个月前走了。过几天就是冬至,今年祭祖名单里面,多了父亲的名字。父亲喜欢吃肉,但是最喜欢的还是糖,早年间,一个月他能吃上四五斤白糖呢。糖吞蛋啊,白糖拌粥啊,实在没有鸡蛋,就在茶叶缸里放上几勺白糖,咕咚咕咚喝了,觉得即刻元气满满,疲惫一扫而光。

晚潮|我的父亲甜甜的

父亲对雪有缘,出生于1930年农历十二月十二,属马,奶奶生他的时候,也是漫天雪花。瑞雪兆丰年,不过那个年代糖是稀罕物,奶奶用红糖水润了润孩子的嘴,这个甜味就在父亲心里扎根了。父亲18岁的时候去了部队,入了党,还当了班长。那年部队接到命令,大家积极响应号召奔赴抗美援朝前线。我问父亲,那肯定很冷很苦吧。父亲说,冷是真的冷,那个雪看不到边际,刺骨寒冷,肚子贴在雪地上,整个身子钢板一样僵硬冰冷,一个个都成了冰墩子。但苦是没有觉得苦,小孩屁股三把火呢,年轻气盛血性旺,都是能上山打虎下海捉鳖的年纪,不怕冻不怕雪,只要祖国有需要,哪怕下铁也是不皱眉头指哪打哪。能上前线战场抗美援朝的人,都是个顶个选拔出来的,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雅绿江,都自豪着呢。我是党员,党让我干什么,就是对我最大的信任。况且,在我眼里,冰天雪地的雪不是雪,想着它是白糖,是软绵绵甜丝丝的白糖,那样身上就会暖和起来。

虽然,父亲和他的战友们还没有跨过鸭绿江,部队就接到通知,美国签署了停战协定,但这段部队经历对父亲影响终生。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还交代我三件事情:一是他有一块军功章,是在部队立过功发的;二是部队给他发过一块手表,他一直称为金表,要把这块金表戴在身上;三是民政部门给他发过慰问金的,这个钱要从卡里专门拿出来,分门别类单独存放。钱不多,但是说明国家没有忘记他,他是有身份的,是归国家管的人。

晚潮|我的父亲甜甜的

从部队转业后,父亲被分到河北石家庄修黄碧庄水库,成为水利部直属单位的一名员工。父亲是一个干一行爱一行的人,常说做人做事就要和螺丝钉一样,拧在哪里,在哪里就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半年后他就当上了勘探队长。父亲有个笔记本,密密麻麻写着每一次会议、每一晚夜学,每一天的工作总结和感受。勘探是个苦差啊,整天在野外,啃着干冷的馍,灌着犀寒的风,低头勘测大坝水形水位,抬头看天空盘旋的老鹰。我说那个时候肯定苦吧,父亲说,那个时候才不苦,是我最甜蜜幸福的时光。为什么,因为父亲和母亲恋爱结婚了,父亲在野外再苦再累,心里念着家里有个花骨朵一样的娇妻,梦里都会咧嘴笑啊。母亲和父亲都是浙江桐庐人,母亲在分水中学读到初中毕业,在农村算得上是知识分子了。父亲常说,我是在部队入的党,学的文化,在河北修水库上的夜校,只能算半路识字的,但是你母亲不一样,是正儿八经念过十几年书的。和父亲风风火火不同,母亲性格沉稳娴淑文静,有想法有远见,按照父亲的说法,他是粗人,母亲是秀才。所以,在家里父亲很疼着母亲,每天早饭都是父亲烧好,到点了就在楼下喊:“冬英哪,好起床吃早饭啦。”

1962年国家自然灾害,父亲和母亲响应号召回到了老家。我后来曾问过父母,如果你们当时不回来,那就是水利部直属员工,现在都拿着很高的退休工资了。父亲说,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是党员,要服从安排听党的指挥,党让我回农村,我就回来,无怨无悔。

回到地方上之后,母亲在小学做了代课老师,父亲当上了瑶琳至南公社农机厂厂长。他爱琢磨和钻研,不满足于厂里的现有状况,引进了一个科技人员,大家伙齐心协力大干快上,农机厂办的挺红火的。父亲索性把厂长的位置让给了这个科技人员,自己再另辟蹊径办起了拉丝厂。

严格说起来,父亲的拉丝厂不算成功,自己还贴补了不少钱。有一段时间,父亲又在村礼堂那里挖个大池,上面盖上了塑料薄膜,研究起了沼气池。他像一个发明家一样,做这个实验,搞那个探索。小时候我读到爱因斯坦发明电灯泡的故事,就会想到父亲的捣鼓,觉得父亲也算的上我们小地方的爱因斯坦了。

在我们的眼里,似乎没有什么能难倒父亲,父亲好像是会变魔法的。有件事情父亲做得惊天动地,但是也差点要了他的命。他一个人造了一座房,是农村里那种三间两弄的大房子,我们号称是“俞家大院”。

晚潮|我的父亲甜甜的

那是在1963年,父亲决定自己造房子。地基选择在半山坡上,父亲像愚公移山一样,担着畚箕挑石头挖山运土,开始了这个浩大的工程。挖地沟、做地基、打泥墙、砌柱子、放横梁、盖瓦片,一个人就是一支部队。农村里帮工,都是互相出劳动力,但凡自己能做的事情,能干的活,父亲就自己动手。那段时间,父亲真的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凌晨两三点就到桃源山上砍杉树、背树下山,半夜还在地基上和自己的影子相伴。燕子筑巢一样,一点一滴结草衔环。传说当金丝燕筑巢时会因体力消耗过度,连血也吐了出来,这种带血唾液筑成的巢就是血燕。虽然是传言,但我每次看到血燕时,就会想到父亲造房子。第三年房子造好后,父亲卧在床上起不了身,蜡黄精瘦,脸色发黑,差点吐血。村里人都认为父亲不行了,没救了。母亲就要临盆,撑着大肚子眼泪汪汪地对父亲说,你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们不管啊。母亲在新房里生下了最小的弟弟,大家炖了弟弟的胎盘给父亲吃。说来奇怪,血浓于水,父亲吃了后,身子骨竟然奇迹般好转了。

我问父亲,造房子对你来说是经历了一劫,那是苦到家了。父亲说,苦是苦,但是房子毕竟盖好了,是全村地势最高的房屋。“七五”洪水来的时候,全村人都到我们家,躲过了洪水的一劫,这该是多大的福份啊。

历史上的1969年的7月5日,桐庐印渚公社南堡大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特大洪水袭击,村里100公顷耕地全部被冲毁,全村被冲得只剩下半间屋架、一个破灶头和一棵苦楝树,210余人被夺走了生命。面对泰山压顶般的自然灾害,南堡人民自力更生,重建家园,靠自己的双手实现了“粮食生产一年自给,两年有余,三年建设新南堡”的铮铮誓言。1970年6月3日,《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刊登了《泰山压顶不弯腰》为题目的长篇通讯,报道了南堡人民用毛泽东思想战胜特大洪灾的英雄事迹。父亲自建的房子关键时候成为乡亲们的“避难所”,做了好事,讲起来也挺自豪的。

我总是想,父亲这么喜欢吃糖,是不是和他当过养蜂场场长有关。拉丝厂没有办成功后,父亲被推举为养蜂场场长,从此又开启了吉普赛人的流浪日子。养蜂人是随着蜜蜂走的,蜜蜂到哪里,蜂箱到哪里,哪里就是养蜂人的家,有时一两年才能回一趟家。父亲像部队行军打仗一样,带着蜂场人追花逐蜜,转场运输,天南海北,靠天吃饭。紫云英开了,跟着紫云英走;油菜花开了,随着油菜花跑。养蜂人是最苦的,到处流浪不说,恶劣的天气,还有毒蛇毒虫,野狗猛兽,父亲带着几十号人奔东奔西跑、餐风宿露,没有什么菜肴下饭,就用蜂蜜拌饭。父亲没有觉得苦,笑说天天有糖吃,还积攒下一副好的身子骨,多甜。

说起来,桐庐的养蜂事业在全国是有名的,是“中国蜂产品之乡”。1930年桐庐水滨乡(今凤川街道)从上海买来2箱意大利蜜蜂,繁殖后创办了福特养蜂场,从此西方蜜蜂活框饲养技术在桐庐得到广泛传播。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洋洲公社蜂场因连续12年高产获国务院嘉奖令。到了八十年代,桐庐养蜂业专业人员近1600人,父亲和他们一样,常年在全国二十多个省份从事甜蜜的事业。

农村承包责任制后,家里田地都是父亲一个人忙活,种稻犁田耙田耕田,父亲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还是远近闻名的大厨,十里八乡办红白喜事,摆宴请酒席,大家都恭恭敬敬请俞大厨去掌勺。几十桌的酒席布置,硬菜冷盘荤素搭配,父亲总是安排得有条不紊、稳稳当当。每次交党费和党支部开会,父亲总是最积极的那个,村里造大桥捐款,钱捐得最多的也是父亲。他常告诫我,做一名党员不能有私心杂念,要多想着老百姓。有一次,县委书记遇见我,还和我说,你父亲是老革命,你是“红二代”呢。

晚潮|我的父亲甜甜的

2015年,85岁高龄的父亲去做了血管造影,没多久肾脏出现了问题,又开始做血透。每次医院血透来回,父亲身子虽疲惫不堪,但是很坦然。他说,我这个年纪的人,活一年都是赚来的,你们四个孩子都是成才了,有出息。除了你弟弟是农村户口,其他都是居民户口。当工人的踏实本份,做干部的实心实意为群众办事,我看着心里高兴,身体就不难受了。父亲开始做血透后,原来不擅干农活,连早饭都是吃现成的母亲,一下子变得劳碌操持,厨艺日进。每天不厌其烦给父亲按摩擦背,熬药送汤,几乎不肯让其他人插手,说自己来照顾更放心。

父亲走得毫无征兆,9月1号早上,父亲还吃了一碗白糖鸡蛋羹,精神状态很好,谁也没有想到这是父亲最后一顿饭。等我们接到电话往回赶时,父亲已经不行了。到了家里,母亲拉着父亲的手,撕心裂肺地喊:“明辉,你摸摸看,你爸的心还是热的,快点摇啊,会把你爸爸摇醒的。”

父亲离开我们了,92岁的高寿鲐背,是喜丧。俞家大院里父亲种的桃树梨树琵琶树李子树,也掉落了叶子,一片片的,像是父亲写给我们的叮嘱。明年春天,这些树又会开出一瓣瓣白色的花骨朵,父亲该又说白得像糖,甜得像蜜。

我的父亲,也是我们的父亲,是我们那一代的父亲,伟岸如高山,宽广如大地,勤劳忠诚、坚韧如磐,无所不能,辛劳一生却又甘之如饴。

父亲的一生,是甜甜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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